2010年7月30日 星期五

三十年的結

2009/12/13 何解?

一個平靜的夜晚,午夜十二時已過,家人都在沉睡的屋子裡,一間書房,四張書桌,點著兩盞檯燈,兄弟倆還在趕著明天要繳交的作業。

是週日晚上吧?因為週末永遠是作業特別多,兩人又總是貪玩,一定要拖到最後一刻才肯挖糞塗牆...

燈光不強,僅能照著桌面上的本子,以及桌邊的地上,有兩盞燈亮的書房還是顯得陰暗。哥哥正專心地寫著作業,突然被弟弟問一句:「你剛才有聽到嗎?」

「聽到什麼?你放屁啊?」

「不是啦,腳步聲啊!」

「沒有啊,哪有什麼腳步聲?」

弟弟心裡一陣發毛,告訴哥哥:「剛才,就在我的桌下,兩隻腳,黑黑的,只有膝蓋以下,穿著長褲皮鞋,走了兩步,喀、喀。」

聽弟弟講得繪聲繪影,哥哥湊過來作勢往桌下仔仔細細地看了一遍:「沒有啦!你別胡思亂想了!趕快寫完功課睡覺去了啦!」

不知是真的做完,還是被這段莫名奇妙的對話給毛到,沒多久哥哥就收拾書包上床睡去。弟弟也無心一個人留在書房,緊跟著也收拾關燈躲進被窩。

臥房裡上下舖睡著四個小孩,下舖中更年幼的弟妹早就沉沉睡去,上舖則是剛剛才從書房過來的兄弟。哥哥也許是真累了,一躺平很快就沒有反應;弟弟卻是一閉起眼睛就出現剛才桌下的兩隻腳,睜開眼周圍又是昏暗暗地嚇人,閉著眼會怕睜開眼也怕,連平常已經聽慣的老鼠聲音都讓他渾身雞皮疙瘩,翻來覆去好一陣子無法入眠。

有那麼一次,翻身的時後,弟弟覺得眼角好像瞥見床邊有個小孩探著頭在看他,一瞬就往下舖鑽去。「是小弟吧?大概被吵醒了?」鼓起勇氣探頭一看,下舖兩人睡得一動不動,叫了兩聲沒有反應。心理納悶,安慰自己:「應該是眼花啦!趕快睡吧!」正試著要忘記這些進入夢鄉,突然間手腳有一種被繩子拉扯的感覺,一會兒拉緊,一會兒放鬆,非常清楚,不是錯覺!好像有個人拿著一條繩子在和他玩,一下子放,一下子收。

「這是怎麼回事?」弟弟緊張地想要搖醒睡在旁邊的哥哥,卻發現身體無法動彈!

「怎麼辦?」使勁想要張口呼喚隔壁房的爸媽...叫不出聲音!

這時的弟弟心理很緊張,卻不再那麼害怕,因為很確定有事情在發生。定下心來,想起最近才有位同學告訴他,說碰到這種事就請濟公活佛幫忙,還教他要這樣這樣唸才有效。當下就照著在心裡頭唸起來,一遍又一遍,只希望這件事趕快結束。不知唸了多久,一種很奇怪的感覺出現,從頭頂過胸口往腳下去,弟弟只覺渾身舒暢,睡過去了。

隔天開始弟弟就沒來由地生病,請假好幾天。爸媽問出桌下腳步的事情,神情變得嚴肅起來,原來爸爸當晚也被壓得喘不過氣,掙扎了好一陣,勉強看到一個黑影在他被子上...

父子倆在同一個晚上碰到這樣的事情,篤信神佛的雙親自然不會等閒視之,幾間平常有在走動的廟宇一一參拜,並且到處打聽化解之道。後來聽說有間供奉神農大帝的神壇很會處理這類事情,就去試試看。前後走了許多趟,由乩童口中得知那黑影是爸爸的大哥。

弟弟當年雖然只是小學四年級,多少也聽說過這種事情很可能是騙局,不太相信,只是媽媽頗為擔心,總想徹底了結這件事,小孩子也只能聽從。有一次講好說要請出大伯來談話,但爸爸臨時說有事不去,只有媽媽帶著弟弟。現場乩童手拿令旗令劍不時用力敲著壇桌,搖頭晃腦唸唸有詞,動作了好一會,之後面向地下不斷喘著大氣,不久後出現一個虛弱的聲音:「XX 沒來啊~~~」重複幾次就結束了,沒有說到什麼話。

回到家中媽媽把這事說出,從那句帶著驚訝語氣的「他們應該不會知道我的乳名啊!」弟弟猜想爸爸先前也是懷疑的吧!

因為這樣,之後幾次父子都有前往,爸爸和他的大哥也有段簡短的對話,原來是大伯希望把弟弟過繼給他,讓他能有後人,所以才會回來找他們。爸爸看來是接受了這件事,不過弟弟因為從來不知道有這位自小夭折的大伯,仍舊覺得不知該不該信。

既然知道事情原委,神壇自然有一套程序要父子倆去做。選定的那天晚上,從神壇做法開始,法師手腳揮舞著看不懂的動作,旁邊幾位念著聽不懂的經文,還有一位似乎在敘述著事情的始末。弟弟只覺得這一切好像都和自己無關,雖然很願意和親大伯多一層關係,還是沒有完全相信這樣的事情。整個過程弟弟也沒有特別在意,只是不明白為何從頭到尾都聽不懂他們在唸啥,卻唯獨「無意在路邊看見女冤魂」這一句話鑽進了他的耳朵。

之後的事情要帶回家裡做,一路上那句話在腦子裡繞個不停,弟弟疑惑為何他們會提到這樣一件沒有發生過的事,難道是在預告?雖然有點好奇,但畢竟是小孩子,到家之前眼睛都不敢往路邊看去。

整個過程在三更半夜裡,有一部分要在巷子口進行,弟弟一直掛念著那句話,眼睛直直盯著正在燃燒的紙錢,不敢把視線移到巷口的路邊。熊熊的火光在幽暗的夜裡特別讓人感覺溫暖,但也讓身後晃動著詭異的黑影,撲朔迷離...就在弟弟專注著眼前的火光逐漸忘卻周遭的黑暗時,突然抬起頭來往巷口對面看去...

...什 麼 也 沒 有...

鬆口氣,自己也奇怪為何會莫名其妙做這個動作,才想轉頭回來,霎時之間像受到電擊一般全身震撼,一陣冰涼從腳板竄上心窩直透頭頂!

對街一個人形,完全墨黑,穿著下擺較寬的長褲,高跟鞋,側邊一個背包,似乎是長頭髮,走兩步,消失!

弟弟整個人定在當場,一動不動,人形已經消失好一會還無法回過神來。媽媽發現異狀,也順著看過去,只見到一串路燈照著空蕩的大街...關心地問一句:「怎麼啦?」弟弟平復回來,搖搖頭,不願多說...

整件事情在這天晚上順利結束,弟弟也沒有再見到那雙黑腳或者那位黑影...

往後的十幾年中,每當弟弟在黑暗中覺得莫名其妙地害怕的時候,常會有種和周遭隔離的感覺出現包圍著他,長大後的他雖然仍舊無法相信鬼神之說,心裡卻又總希望那真的是自己的大伯...

2010年7月8日 星期四

後 山 玉 米 田

圖書館邀稿(本文已刊於圖書館訊「月眉」2005 年 11 月號

2005/10/16, Sun

從塵囂來到玉米田,不一樣的寧靜氣氛,不相同的隔絕生活。有一位物理學生,選擇這樣的一條路,稟持著這樣的一個信念:不管智慧生物如何演化、消失、再誕生,有一樣事情是從億萬年以前一直到今天都未曾改變的,那就是這個宇宙所遵守的物理定律。

*     *     *     *     *

西元 1998 年 8 月,從未到過遙遠國度的我,隻身來到了離家一萬公里外的地方,愛荷華州立大學(Iowa State University)。這間學校位於愛姆斯城(Ames City),在愛荷華州的中心偏北處。說這是間玉米田中的學校一點也不為過,整個小城就是圍繞著這個大學,四方不過十來公里,出城盡處皆是包穀地。整個州就兩條主要道路橫豎交叉在首府迪摩伊(Des Moines),學校南方約五十公里的地方。離開這兩條路遠一些,可以開車半小時見不著一個人,只看到一群一群的牛馬豬羊和一方一方的玉米大豆。我的一位大學同學,現在巴爾地摩工作(應該不是在 X 檔案小組),當初聽到我說要去愛荷華,告訴我:『那裏不止雞拉不出屎鳥下不了蛋,連烏龜都靠不到岸,去幹嘛?整個冬天被冰雪封住,空閒時只有兩件事能做:讀書跟做愛,去幹嘛?』

『呵呵,雞屎鳥蛋我管不著,老婆不跟我去吹冷風,正好只能讀書囉!』

就這麼樣個單純的想法,我來到了這個美國人口中的 the middle of nowhere。從天空看下來,整個愛荷華州幾乎只有一個顏色:夏暖一片碧綠,冬寒只留銀白。有人覺得過於單調,我個人倒頗欣賞這種單純。這玉米田中的學府和美國政府能源部合作,運作一個國家級實驗室 AmesLab,最早做出的一件大事就是分離出高純度鈾元素。幹啥用?大概有一些丟到廣島去了吧。前幾年發生的炭砠熱病毒事件,還曾讓這間少為人知的實驗室聲名一時。

那次事件的病毒稱為「愛姆絲種(Ames strain)」,一度盛傳是由該實驗室流出,不過後來證實沒有關聯,有興趣者請參考這裡的報導

在學期間,超過一半的時間我老闆只有一個伙計,因此大部份的時間是一個人關在地下室的實驗室中,從早到晚。老闆怕我孤獨沮喪,甚而憂鬱,除了每天早晚下來關切討論一番,還常常想辦法找短期交換學生或訪問學者來合作,讓我有伴。前面三年半裏,我就曾分別和三位德國人,一位西班牙人,一位奧地利人,兩位烏克蘭人合作過,後來又有機會和兩位捷克人共事,經驗可謂難得。然而儘管如此,只有一個人在地下室的時間大約也有兩個整年之譜。也曾經短暫憂鬱過,雖然並不容易,後來還是克服了。聽人說過科學家必須要能夠忍受孤寂才可以在科學上有所成就,然就我自己的經驗來看,其實科學家在工作時一點也不寂寞,因為她/他心裏有一盞明燈,她/他在追逐一個清楚的目標,或是一個內心的夢想;但當她/他休息時卻不容易找到人來分享時間,分享心情,反而較容易覺得孤單。這也許是許多科學家選擇工作時間長而休息時間短的原因之一吧?其實如果能夠樂在其中,工作時間長一點也不致於太糟糕。我不清楚其它學門,但至少選擇物理的人多半會贊同這個觀點。

親友之中常有人問我:『為什麼唸物理?』
我總回答:『因為物理簡單。』

『亂說,物理那麼難,怎麼會簡單?』
『我說的是架構簡單,你說的是使用困難。』

架構簡單的東西容易理解,但常常不容易使用。相反的,架構複雜的東西不見得容易理解,卻相對容易使用。舉個簡單的例子:算盤和電子計算器。算盤的架構簡單,一排排的珠子一目了然,然而用來做最簡單的加減運算卻仍需要學習如何正確地撥弄那些珠子。反觀電子計算器的架構複雜,有著一般人無法理解的電子線路,但是拿來做四則運算大概不需要學習就可以使用了。我常覺得架構簡單的物理學適合喜歡動腦筋追根究底,但不太愛動手做出立即有用東西的人來從事,所以我也常戲稱物理學家是頭腦簡單,四肢又不發達的人。

一般人都覺得物理難,其實難的不是物理,難的是人,難的是人無法承認自己不懂,不能面對自己的無知。能夠誠實地面對自己的無知,就不會怕嘗試找尋真相,就不會怕失敗後繼續嘗試。科學家之所以和常人不同,在我看來就只是這樣而已。物理系流傳過這麼一個笑話:有一位學生大學畢業時,覺得他什麼都懂了,於是決定繼續讀研究所。當他瞭解到其實他不懂的比懂的要多,他們給了他碩士學位。這時他想要知道自己究竟懂多少,於是繼續讀博士。某天他發現自己什麼都不懂,他已經成了博士候選人。終於有一天,他發現原來他們也什麼都不懂,他們就伸出手恭喜他獲得了博士學位。這個笑話當然不能執著於它的字義,假如物理學家真的什麼都不懂,今天我們的文明可能還跟幾百年前不相上下。它其實描述了一個單純的物理人的成長過程:從自認了解一切到誠實面對自己的無知。科學家可以不謙虛,但一定要誠實。誠實面對自己的無知,誠實交代科學的結果,才能不被已知所矇蔽,才能建立正確的科學知識。

從愛荷華回來之後,生活中最常被朋友念的一句話是:『你會不會開車啊?早可以過去了你還等什麼?』我只能笑笑說:『玉米田裏住久了,悠哉慣了嘛!』在工作裏最常被學生問的一個問題則是:『出國唸書有沒有比較好?』我的回答總是:『假使只考慮物理學習的成效,除非是到全世界最頂尖的幾所學校,否則國內幾所好的大學也絕不遜色。』

『所以出國不一定比較好囉?』
『對學習物理來說,並非必然,但是對於增加人生體驗來說,卻也非常值得。』

我在愛荷華的五年半裏,眼見過白狐狸橫越公路;曾經和一頭大鹿以超過三十公里時速比肩前進;體驗過華氏零度的酷寒,攝氏零度的溫暖;遭遇過零下四十度的刺痛,零上四十度的窒息;見過磨肩擦踵的慶典,嘗過狂風亂雪的孤寂。不曾見過冰封全車,竟密到如此無接無痕;未嘗聽聞半空凝雪,卻美得教人無詩無畫。

假如當時選擇留在繁華,物理上的學習不見得就會少,但這些生活體驗卻肯定是無緣的了。

決定來後山,是受了這裡的氣氛所吸引。和世俗有點距離的生活,對我的吸引力比起方便但容易麻木的都會生活要來得大一些。我總覺得偶而和世俗隔絕,可以減少思路被過多無用的資訊阻塞的機會,就能有更多的時間讓頭腦保持清淨,也就有更好的機會做出有用處的物理結果。我的另一位大學同學,現在某銀行資訊部門,聽到我說要來花蓮,挖苦我:

『你是要去賺逍遙的啊?』
『逍遙與否,如人飲水啊!』

*     *     *     *     *

從玉米田來到後山,一樣的寧靜氣氛,相同的隔絕生活。那一位物理學生,仍走著相同的一條路,仍稟持著相同的一個信念:無論世界的表象如何變遷、毀滅、又重現,有一樣事情是從億萬年以前,一直到今天,再到億萬年之後都不會改變的,那就是這個宇宙所遵守的物理定律。

他,一直這麼深信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