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7月8日 星期四

後 山 玉 米 田

圖書館邀稿(本文已刊於圖書館訊「月眉」2005 年 11 月號

2005/10/16, Sun

從塵囂來到玉米田,不一樣的寧靜氣氛,不相同的隔絕生活。有一位物理學生,選擇這樣的一條路,稟持著這樣的一個信念:不管智慧生物如何演化、消失、再誕生,有一樣事情是從億萬年以前一直到今天都未曾改變的,那就是這個宇宙所遵守的物理定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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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元 1998 年 8 月,從未到過遙遠國度的我,隻身來到了離家一萬公里外的地方,愛荷華州立大學(Iowa State University)。這間學校位於愛姆斯城(Ames City),在愛荷華州的中心偏北處。說這是間玉米田中的學校一點也不為過,整個小城就是圍繞著這個大學,四方不過十來公里,出城盡處皆是包穀地。整個州就兩條主要道路橫豎交叉在首府迪摩伊(Des Moines),學校南方約五十公里的地方。離開這兩條路遠一些,可以開車半小時見不著一個人,只看到一群一群的牛馬豬羊和一方一方的玉米大豆。我的一位大學同學,現在巴爾地摩工作(應該不是在 X 檔案小組),當初聽到我說要去愛荷華,告訴我:『那裏不止雞拉不出屎鳥下不了蛋,連烏龜都靠不到岸,去幹嘛?整個冬天被冰雪封住,空閒時只有兩件事能做:讀書跟做愛,去幹嘛?』

『呵呵,雞屎鳥蛋我管不著,老婆不跟我去吹冷風,正好只能讀書囉!』

就這麼樣個單純的想法,我來到了這個美國人口中的 the middle of nowhere。從天空看下來,整個愛荷華州幾乎只有一個顏色:夏暖一片碧綠,冬寒只留銀白。有人覺得過於單調,我個人倒頗欣賞這種單純。這玉米田中的學府和美國政府能源部合作,運作一個國家級實驗室 AmesLab,最早做出的一件大事就是分離出高純度鈾元素。幹啥用?大概有一些丟到廣島去了吧。前幾年發生的炭砠熱病毒事件,還曾讓這間少為人知的實驗室聲名一時。

那次事件的病毒稱為「愛姆絲種(Ames strain)」,一度盛傳是由該實驗室流出,不過後來證實沒有關聯,有興趣者請參考這裡的報導

在學期間,超過一半的時間我老闆只有一個伙計,因此大部份的時間是一個人關在地下室的實驗室中,從早到晚。老闆怕我孤獨沮喪,甚而憂鬱,除了每天早晚下來關切討論一番,還常常想辦法找短期交換學生或訪問學者來合作,讓我有伴。前面三年半裏,我就曾分別和三位德國人,一位西班牙人,一位奧地利人,兩位烏克蘭人合作過,後來又有機會和兩位捷克人共事,經驗可謂難得。然而儘管如此,只有一個人在地下室的時間大約也有兩個整年之譜。也曾經短暫憂鬱過,雖然並不容易,後來還是克服了。聽人說過科學家必須要能夠忍受孤寂才可以在科學上有所成就,然就我自己的經驗來看,其實科學家在工作時一點也不寂寞,因為她/他心裏有一盞明燈,她/他在追逐一個清楚的目標,或是一個內心的夢想;但當她/他休息時卻不容易找到人來分享時間,分享心情,反而較容易覺得孤單。這也許是許多科學家選擇工作時間長而休息時間短的原因之一吧?其實如果能夠樂在其中,工作時間長一點也不致於太糟糕。我不清楚其它學門,但至少選擇物理的人多半會贊同這個觀點。

親友之中常有人問我:『為什麼唸物理?』
我總回答:『因為物理簡單。』

『亂說,物理那麼難,怎麼會簡單?』
『我說的是架構簡單,你說的是使用困難。』

架構簡單的東西容易理解,但常常不容易使用。相反的,架構複雜的東西不見得容易理解,卻相對容易使用。舉個簡單的例子:算盤和電子計算器。算盤的架構簡單,一排排的珠子一目了然,然而用來做最簡單的加減運算卻仍需要學習如何正確地撥弄那些珠子。反觀電子計算器的架構複雜,有著一般人無法理解的電子線路,但是拿來做四則運算大概不需要學習就可以使用了。我常覺得架構簡單的物理學適合喜歡動腦筋追根究底,但不太愛動手做出立即有用東西的人來從事,所以我也常戲稱物理學家是頭腦簡單,四肢又不發達的人。

一般人都覺得物理難,其實難的不是物理,難的是人,難的是人無法承認自己不懂,不能面對自己的無知。能夠誠實地面對自己的無知,就不會怕嘗試找尋真相,就不會怕失敗後繼續嘗試。科學家之所以和常人不同,在我看來就只是這樣而已。物理系流傳過這麼一個笑話:有一位學生大學畢業時,覺得他什麼都懂了,於是決定繼續讀研究所。當他瞭解到其實他不懂的比懂的要多,他們給了他碩士學位。這時他想要知道自己究竟懂多少,於是繼續讀博士。某天他發現自己什麼都不懂,他已經成了博士候選人。終於有一天,他發現原來他們也什麼都不懂,他們就伸出手恭喜他獲得了博士學位。這個笑話當然不能執著於它的字義,假如物理學家真的什麼都不懂,今天我們的文明可能還跟幾百年前不相上下。它其實描述了一個單純的物理人的成長過程:從自認了解一切到誠實面對自己的無知。科學家可以不謙虛,但一定要誠實。誠實面對自己的無知,誠實交代科學的結果,才能不被已知所矇蔽,才能建立正確的科學知識。

從愛荷華回來之後,生活中最常被朋友念的一句話是:『你會不會開車啊?早可以過去了你還等什麼?』我只能笑笑說:『玉米田裏住久了,悠哉慣了嘛!』在工作裏最常被學生問的一個問題則是:『出國唸書有沒有比較好?』我的回答總是:『假使只考慮物理學習的成效,除非是到全世界最頂尖的幾所學校,否則國內幾所好的大學也絕不遜色。』

『所以出國不一定比較好囉?』
『對學習物理來說,並非必然,但是對於增加人生體驗來說,卻也非常值得。』

我在愛荷華的五年半裏,眼見過白狐狸橫越公路;曾經和一頭大鹿以超過三十公里時速比肩前進;體驗過華氏零度的酷寒,攝氏零度的溫暖;遭遇過零下四十度的刺痛,零上四十度的窒息;見過磨肩擦踵的慶典,嘗過狂風亂雪的孤寂。不曾見過冰封全車,竟密到如此無接無痕;未嘗聽聞半空凝雪,卻美得教人無詩無畫。

假如當時選擇留在繁華,物理上的學習不見得就會少,但這些生活體驗卻肯定是無緣的了。

決定來後山,是受了這裡的氣氛所吸引。和世俗有點距離的生活,對我的吸引力比起方便但容易麻木的都會生活要來得大一些。我總覺得偶而和世俗隔絕,可以減少思路被過多無用的資訊阻塞的機會,就能有更多的時間讓頭腦保持清淨,也就有更好的機會做出有用處的物理結果。我的另一位大學同學,現在某銀行資訊部門,聽到我說要來花蓮,挖苦我:

『你是要去賺逍遙的啊?』
『逍遙與否,如人飲水啊!』

*     *     *     *     *

從玉米田來到後山,一樣的寧靜氣氛,相同的隔絕生活。那一位物理學生,仍走著相同的一條路,仍稟持著相同的一個信念:無論世界的表象如何變遷、毀滅、又重現,有一樣事情是從億萬年以前,一直到今天,再到億萬年之後都不會改變的,那就是這個宇宙所遵守的物理定律。

他,一直這麼深信著。

4 則留言:

  1. 遠離了繁華,
    誘惑減了,
    複雜少了,
    感官顯得更純粹,
    可又有多少人能放下‧

    我們似乎都要去重新適應那大自然的演化,
    希望凡那比,
    沒為後山帶來太多的災害‧

    土土家,
    我偶而會來晃晃。


    平安順心

    來自中壢的小弟‧

    呵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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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 災害總有,平心復原便是。

    多謝關心,歡迎偶而來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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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 沒想到凡那比走後,

    不過個把月的時間,

    一個颱風外圍與季風的共伴,

    竟讓北部與美麗後山的唯一連結柔腸寸斷,

    是需索無度的恣意揮霍,

    是急功近利忘卻了飲水思源,

    是該平心思考與大自然和平共存的永續方案了‧


    然而,

    家人與自己的平安是最重要的,

    願,

    一切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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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 感謝關心,也祝一切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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